日期:2024-03-13 15:19:12 标签:
觉醒年代
《觉醒年代》里有一个片段:
吃完饭回绍兴会馆,鲁迅说:刚才忘了问广明了,杨开铭最近在忙些什么呢?怎么一直没有他的消息?
弟弟周树人回:杨开铭师范毕业后,就回老家教书了,他这个人啊,心善,时常接济一名寡妇,却遭到寡妇族人的非议,有一天杨开铭喝醉了酒,在寡妇家的桌子上趴了一晚,结果被人知道,寡妇被族人沉塘淹死,杨开铭因此疯了。
鲁迅听后,愤怒不已,说:疯了,人疯了,天也疯了。
就在这时,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,嘴里喊“不要杀我,不要杀我”,原来说鲁迅的表弟阮久荪。
觉醒年代剧照
此时的阮久荪,人已经神经错乱了,嘴里一直喊着有人要杀他。
原来是在来北京的路上,看到大量饿死的人,遭受刺激,导致神经错乱。
不大一会儿,连续经历两件荒唐事,又想到那些“围观”杀头、围观别人被欺凌的群众,想到那蘸着人血的馒头·······
一桩桩一件件,涌上心头,便写下了《狂人日记》。
这是中国第一篇白话小说。
几年前读《狂人日记》,只觉得写了一个患有“被迫害妄想症”的人,走到哪儿都担心有人要杀他,然后吃他的肉,他看见谁都觉得不是好人。
那时候就想,这该叫《疯人日记》,因为不仅不狂,而且风言风语。
对鲁迅虽然将这部小说叫做《狂人日记》,但我实在没看出狂在那里,李白“仰天大笑出门去,我辈岂是蓬蒿人”那是狂,《神雕侠侣》中杨过杨大侠那样无视世俗我行我素,娶了师傅小看世俗,那是狂。
可是《狂人日记》,哪里狂了?一个男人,看见别人家的狗,觉得那狗不怀好意,看见别人看他的眼神,觉得人家的眼神写着不怀好意,这确确实实就是疯子一个。
最近一段时间,《觉醒年代》热播,再现了这篇小说的写作背景。
当时,人们虽然把长辫子剪掉了,可是心里那老旧的传统道德还没有剪掉,大多数人,都是用一颗老旧的心,过着短头发的生活。
人们水深火热,处处都存在欺压,只有少部分人醒着,大部分人都在等待觉醒。
新文化运动虽然在进行,但是还只是少数人的尝试。
一些人用鲜血呐喊,一些人用笔在呐喊,鲁迅先生也是,《狂人日记》就是他喊出的第一声。
1915年,陈独秀、李大钊、蔡元培、胡适等人开始撰文发声,“反传统,反孔教,反文言”,这就是新文化运动。
这一段时间是中国历史上又一个最重要的“觉醒年代”。
之所以说是觉醒,恰是因为在那之前,人们没有醒来,几千年的封建统治,“皇帝”就是天,历来除了几个造反的,其余人都习惯了被统治,被奴役,就是鲁迅说的“暂时坐稳了奴隶的时代”,造反的人,要么被镇压,要么自己成了统治者,又开始以同样的方式统治别人。
几千年如此,无数人已经习惯了这种方式,甚至没有想过如何反抗,就算反抗,也除非是逼不得已跟着造反,就像《阿Q正传》里,在阿Q眼里,革命就是造反。
君为天,夫为纲,等级森严,人心麻木,孔夫子提倡的“礼”,狭隘地被统治者变成自己统治的工具。
1918年,钱玄同手握《新青年》绕过街道,敲响了鲁迅的屋门。
看着面前单手叉腰,一字浓胡的鲁迅,他面色涨红,语气激动,欲说服对方加入《新青年》。
鲁迅说:
“假如一间铁屋子,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,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,不久都要闷死了,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,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。现在你大嚷起来,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,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,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?”
钱玄同答:“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,你不能说绝没有毁坏这铁屋子的希望”。
鲁迅答应了,并于不久后发表了《狂人日记》,在里面高声呐喊:
我翻开历史一查,这历史没有年代,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“仁义道德”几个字。我横竖睡不着,仔细看了半夜,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,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“吃人”!
人们还在这传统之中做着梦,过着自己的生活,鲁迅打破了这种“虚幻”,告诉他们:你们是吃人的人,然而你们也是被吃的人。
那些人目光惊恐地睁眼看着鲁迅,他们哂笑不已:从来都是如此,值得你大惊小怪吗?
“传统”越是强大,现实就显得越是荒诞。
人被束缚成奴隶,自己还不知道!
鲁迅说“吃人的传统”,可是传统真的会吃人吗?
答案是,有些传统确实是会吃人,而且吃人不吐骨头,就像觉醒年代里,杨开铭所遭遇的事情,寡妇就不该接受别人的帮助,就算困难死,也不要接受别的男人的帮助,一旦接受了别的男人的帮助,就是“搞事情”,就是十恶不赦,而且不分青红皂白,就动辄生死。
在这种传统的眼里,寡妇应该是就算死也要保住自己的贞洁,即所谓“生死事小,名节事大”,这是什么道理?
不用说,男尊女卑,三从四德,也在其中。
但传统的吃人,还不止这些苛刻的律条,著名的历史文化学家房龙在《宽容》一书的序言里讲了一个故事:
在一个偏僻的守旧村子里,祖宗的传统说,不能离开这个村子,村子里的老人,就用这些传统律条来教育和要求年轻人。
这些老人就是这些律条的守护者。
但还是总有人想出去,有些出去的人,再也没有回来。
有一天,一个偷偷溜出去的年轻人回来了,他找到了通往外面世界的路,他给人们描述外面肥沃的土地,繁华的世界,美好的生活,他希望族人们能够离开这个贫穷的小山村,去过更好的生活。
可是村里那些守旧的人说,这个人疯了,因为他违反传统,还风言风语,最后,他们用石头砸死了他。
后来有一年,村里出现了饥荒,人饿死了不少,人们突然想到,那个人说的外面的世界,可是守旧老人还是说:律法规定,不让他们出去,就是死也要死在这个村里。
可是,在死亡和饥饿面前,村里的人不再听从传统,他们纷纷走出去,沿着那个被他们砸死的人留下的路标,守旧老人也叫住了最后一个离开的人,坐上他们的马车,一起去到了外面的世界。
他们发现,原来那个人不是疯了,他说的都是真的。
他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。
这就是有些传统杀人的厉害之处,传统规定的,就要遵守,传统规定的,不管多么不合理,都不能反对,像这样的传统,就是在吃人。
然而鲁迅在《狂人日记》里说:从来如此,便对吗?
这种质问,对于有些人来说,是苍白而无力的,因为传统没有告诉他们这句话,但也总会有一些人听进去了,并且记住了,虽然暂时不能反叛传统,可是种子毕竟已经种下了。
觉醒年代剧照
在鲁迅那个年代里,鲁迅的话,也对于传统来说,也无异于是“疯子”的言语。
即使到了今天,你要是突然对着某些守护传统的人说“你们在吃人,吃人不好,请你们不要再吃了”,那些人多半也会觉得,这是疯话,这人疯了。
就像尼采对着一群人喊:“上帝死了”。
人家就说他疯了,因为上帝怎么可能会死呢,上帝是不死的呀,然而尼采喊的是“信仰死了”,真正的信仰没有了。
哲学家柏拉图在他的哲学著作《理想国》里,讲了一个故事:
一群人在黑暗的洞里面壁,后面是一堵墙,墙后面有人举着火把。当光照过来,他们面前的墙上出现影子,这时候他们会以为这就是“真实”。
直到有人转身、看见火把,出去洞穴、看到太阳,才知道真正的“光”是什么。
看过光的人再回洞穴,告诉他的同伴“影子”不是“光”,同伴却都嘲笑他,觉得他疯了。
这就是著名的囚徒困境。
长期以来的习惯和行为,会让人觉得,那些常见的东西就是对的、就是真的,因为他们想象不到别的可能。
囚徒困境之所以存在,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自己处于这种困境里,一旦他意识到了,并且有勇气承认外面的真实,这种困境就不存在了。
但鲁迅所在的那个年代,他小的时候,虽然也洋务,但是绝大多数人还是长辫子,抱着剪头发就是不孝的观念,等到1912年,有人强迫说要把辫子剪了,人们不得已剪了头上的辫子。
可是心里的辫子,毕竟没有那么容易剪,头发短了,但人还是睡着的,睡在濒临死亡死亡之地。
鲁迅做的,是想把人从那种状态里叫醒过来,做一个真正的人,一个醒着的,有同情心,有分别力,而不是一个专门作为看客看热闹的“两脚兽”。
因为一个“两脚兽”,可能不经意就参与到某种巨大无明的洪流中,吃人血馒头,充当同胞被杀的看客,甚至充当恶人呐喊助威的帮手。
当然,更让人难受的,是这首人在这里面,完全不懂得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尊严和自由。
觉醒年代剧照
但鲁迅也并不是一开始就想这么喊的,他是完成了自己的“觉醒”后,才如此的。
小时候,鲁迅由于父亲生病,经常出入当铺和药铺,去当铺当东西换钱,去药铺买药为父亲救命,各种奇奇怪怪的药方都见过,经霜三年的甘蔗,原对的蟋蟀,冬天的葛根,结子的平地木····
家道一天不如一天,可是最终,父亲还是不治而亡。
“鲁镇”的人,就是这样的,鲁迅以为外面会有不一样的,所以就想去外面学习,别人都是读书应试,他却走了一条不一样的路:学洋务。
在别人看来,这是将灵魂卖给鬼子,是很丢祖宗的脸面的。
因为学“洋务”,后来得以去日本留学,在日本学医,想要帮助像父亲那样受苦的病人。
鲁迅学医学得很认真,学了一年,都学了解剖了,可是有一次看“电影”,是一个“砍头”的场景,被砍的是一个中国人,周围站着一群中国人在围观,神情麻木。
那一刻,鲁迅意识到,就算是让人身体健康,体格健壮了,也只能是围观砍头的看客。
学医救得了人的身体,救不了灵魂。
于是就选择学文,提倡文艺运动,找到几个志同道合的伙伴,就决定创办杂志,取名“新的生命”,即《新生》。
可是由于资金断裂,杂志办不下去了。
本意是好的,然而在人群中叫喊,却没有人有反应,鲁迅如同站在荒原里,孤独无依。
但心里还是有一团火,一直在燃烧。
直到1918年,这团火才吼出来,燃烧的目标,就是那老旧的“传统”,吃人的“传统”。
拿起笔的鲁迅,就好像一个战士,一个人对着一大群麻木的人叫喊,一个人对着几千年的封建礼教叫喊。
这确实是狂。
直到今天,《狂人日记》依旧是狂的,因为吃人的传统,永远会有。
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规矩,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束缚,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就是,前几天,“阿里员工聚餐遭遇性侵”,闹得沸沸扬扬。
起因是女性员工陪酒喝醉,领导“动手动脚”,做出违法举动,甚至有言论说“酒局而已,搂抱正常”这样的荒诞言论。
还记得之前有一个事件是:在公司聚餐上, 员工不能喝酒,但已经向同事和领导说明了原因,但还是被领导狂扇耳光。
这样的传统,岂非也是吃人的传统?
类似的事情,还有很多,否则,就不会有吴亦凡的事件,也不会有员工遭性侵的事件,更不会有不喝酒就被扇耳光的事件。
“传统吃人”的可怕之处在于,利用这些传统“吃人”的人,觉得这是正常的,而“被吃”的人,有时候迫于压力,甚至不敢反抗,甚至难免也会加入这“吃人”的队伍里,明知道不该如此,却因为害怕与大多数人不同而被排挤而参与其中,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。
鲁迅最后说:救救孩子。
因为孩子里面,可能还有一些没有被这传统“规训”要求吃人的人。
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传统,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苦难。
诗人顾城在其诗《一代人》里说: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,我却用他来寻找光明。
我们在传统中长大,如要不用传统“吃人”,就需要看到传统之外的光明,不然,一种习俗传统如果僵化了,难免要“吃人”。
再说回来,《狂人日记》是一个“疯子”日记,一个清醒着的人生活在那样一个环境里,处处都格格不入,够勇敢的,就奋起反抗了,不够勇敢的,就只能疯了,否则活不下去。
因为一个清醒的人如能忍受并且和别人一样“吃人”,那他就不能算是一个正常人。
而一个清醒的人如能在人群里保持正常,又必然会被视为异类。只有最勇敢的人,才敢于做异类,对于懦弱的人而言,异类就是灾难。他疯了,是有足够的清醒,却没有足够的勇气。
荒诞的哲学家加缪说:一切特立独行,都意味着强大。
我们需要的,正是这样一种强大,一种敢于自我、敢于清醒、敢于不同、敢于反抗的强大。